一、四瘌疤
徐正兵外号叫四瘌疤,小名叫徐老四,这家伙是我的表弟,我老舅家的儿子。我老舅年轻时鬼使神差,爱上了一个大辫子的农村姑娘,爱得死去活来。最终他不顾家人阻挠,一头扎根到人家当了上门女婿,犁田耙地不说,还不辞劳苦,一口气帮人家养了四个儿子,且全都随女方姓了徐。
我老舅那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带四个儿子到县城来一趟,一是来剃头洗澡,二是到我家来“加油”。我家伙食虽不咋地,但要比他们家强多了,不但芋头烧扁豆有油花,而且青菜汤里有豆腐。老舅每次带来的四个小家伙简直就是四匹小狼,凡桌上能吃的东西,眨眼间就风卷残云,狗舔过似的剩下空碗空碟一片锃亮。来的最多最勤的,无疑是这四瘌疤,他从童年到少年,几乎是赖在我家长大的,吃不饱了往我家跑,没衣穿了往我家跑,被几个哥哥欺负了往我家跑,隔三差五地来,不分早晚地来,有几回来的时候都已半夜了,他不敢敲门,就小狗一样蜷缩在我家门堂里睡到了天亮。
我开始意识到这四瘌疤日后说不定是个人物,是在我12岁他10岁那年。其实在这之前,叫他四瘌疤是没有任何缘由的,真正和疤沾上边的就是在他10岁那年。那时,在我母亲的悉心关照和疼爱下,他一头黄不拉几的头毛变黑了,猴腮一样的下巴也有肉了,而且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一看就知道也开始长心眼了。说实在的,此时我已发现他其实比我和我哥都帅,我和我哥是单眼皮,而他是双眼皮。可就在他10岁那年,他右眼双眼皮的夹缝里起了一个“偷眼针”。我们小的时候,手上长个瘊子,身上害个疖子,眼睑上起个“偷眼针”,很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当个事。可没料到,四瘌疤的这个“偷眼针”却不是一般的“偷眼针”。“偷眼针”在今天医学上的术语叫麦粒肿,也叫睑腺炎,是因为不讲卫生受葡萄球菌感染引起的。
四瘌疤的“偷眼针”起初也就芝麻大,有点红肿,我母亲给他用盐水洗了洗,叫他不用要手揉,并嘱咐他回家后继续用盐水洗。可半个月后他再来我家时,他已成一个真正的“四瘌疤”了——“偷眼针”严重的后果,使大名叫徐正兵的人,永远成了疤眼。当时我母亲吓了一跳,连说,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弄的?哎呀哎呀,这怎么是好?哎呀哎呀,这将来怕连老婆都讨不到……我母亲跺着脚大骂,这个该死的徐月娥!这个该杀的王保有!王保有是四瘌疤的爹,徐月娥是四瘌疤的妈,我母亲把所有的怒火与责任全都强栽在了他父母的头上,她认为一个小小的“偷眼针”居然让孩子成了一个巴拉眼,全是父母没心没肺造成的。我母亲面朝西,隔着二十多里地,把正在西乡田间劳动的他的父母,骂了个狗血喷头。
人身上不管什么地方有疤都不要紧,但就是不能眼上有疤,眼上一有疤,就会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怪怪的,让人不敢正视,严重的能把人家小孩吓哭。四瘌疤那年10岁,还无法意识到疤眼问题的严重性,见我冲他笑,他也冲我笑。人一笑眼就要眯缝起来,可他这会儿笑起来,那只疤眼不会眯缝了,结果给我的感觉是一只眼在冲我笑,一只眼在冲我瞪,让人莫明其妙,有点毛骨悚然。
四瘌疤特别能吃,胃口像一个无底洞。吃多了的后果是消化不良,消化不良的后果就是屁多,他的屁不但臭不可闻,而且还能发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声音。那时他只要晚上不回去,都是和我通腿的。关于通腿这个问题,我曾无数次反抗过,但都被我母亲镇压了。我说他脚臭,我母亲说,来,四瘌疤洗脚。我说他会放臭屁,我母亲揪了一团棉花,说,来,你过来,你用棉花把鼻子塞上就闻不到了。我说和他通腿我睡不着,我母亲说,睡不着去搓绳,啥时瞌睡啥时就睡着了。一切斗争都是螳臂挡车,慢慢地我放弃了所有抵抗形式,只坚守唯一底线,就是不要骑在我头上拉屎。但那一夜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和我通腿的四瘌疤,由于死吃瞎撑消化不良,在被窝里一个劲的放屁,放得大雾一样弥漫,挥不去赶不走。那屁像烂死的鱼肠,腥臭得人不但呼吸因难,而且让人头脑暴裂般疼痛。他虽没有在我头上拉屎,可却在我头上放屁了,我怒火中烧,猛地一脚,把他像炮弹一样从被窝里踹蹿了出去。深更半夜,咚的一声巨响后,我竟半天没再听到动静。我忙坐起身。不看不要紧,一看骇了一跳,幽暗中,他夹着枕头,光裸着身子,用一只大眼一只小眼在无声地瞪着我。疤拉眼的人笑起来不咋地,但瞪起来却是步调一致,而且看上去更具杀伤力,因为有一只眼给人的感觉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忽地感到脊背有些发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在我全身弥漫开来。要知道,那年他才10岁,遭遇如此的屈辱,他能忍住不哭、不叫、不撒泼、不告状,是何等的超强,内心是何等的巨大啊!这个四瘌疤日后实在不能小瞧,这个四瘌疤日后说不定就是个人物。那一夜的那一脚,使我对这个四瘌疤表弟在认识上一下子产生了质的飞跃。
二、徐总
今年春节期间,我的这位表弟突然登门来给我拜年,我开门的那一刻脱口叫了一声:哟,四……老弟!迅速把“瘌疤”换成了“老弟”。此时的四瘌疤梳着大背头,戴着江总书记一样的宽边眼镜,派头十足。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青年,他的司机,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我家客厅后随即躬身退到门口,轻声说,徐总,我先下去了。
我十来岁的那个判断,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已得到了彻底验证,现在的这位四瘌疤,我的表弟徐老四徐正兵,早已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人前人后都被人称为“徐总”。一个泥瓦匠出身的他,现在不但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总,麾下还有两个企业。我伟大的具有战略性眼光的母亲当年没有白疼他,他是我母亲的骄傲。我母亲现在在她那居住的小区里整天颐指气使,四处打抱不平,敢大骂保安,敢和社区主任拍桌子,全仗依他的这位侄子徐总。
当年的四瘌疤今天的徐总,对我母亲的孝顺,说句良心话,确实没有一点作秀的成份,凡逢年过节,他都要来看他的二姑。他知道我母亲信佛,从四川峨眉山特地给我母亲请回了一尊鎏金弥勒佛像,得悉我母亲心脏不好需要做搭桥手术,他说所有手术费用是他的,没一点虚情假意。他若是忙得实在来不了,不是叫方桂荣来,就是差丁凤琴来。方桂荣是她大老婆,丁凤琴是她二老婆。这大老婆二老婆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二姑在他们男人心中的份量,谁也不敢怠慢,一个比一个殷勤备至,而且每次来还把自己的身份降了一辈,一口一声喊我母亲二姑奶奶。我母亲和这俩侄媳妇关系非常密切,非常谈得来。她常常哈哈大笑,说当年我真是瞎操心,还怕老四讨不到老婆呢,嘿嘿,他不但讨到了,还讨了俩,这个老四,真有能耐真有本事。
我母亲在我和我哥面前就这个问题大夸老四,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言下之意是人家能摆平俩,我们对付家里的一个都吃力,尤其是我哥,在我嫂子面前用我母亲的话说“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们兄弟俩对此话题唯一的态度,就是保持沉默。这世界这年头,钱是硬道理,四瘌疤若不是成了徐总,你再叫他摆平试试?但话又说回来,比徐总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在二奶小三问题上闹得鸡犬不宁闹得家破人亡的事,一抓一大把,可他能把这个小事情大问题处理得如此和谐,让人还真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佩服是本事。方桂荣是他的原配,他们俩当年是一个村的,谈对象时人家家里死活不同意,嫌他兄弟多,没钱没房,但他和方桂荣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婚后方桂荣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14岁那年,他带了一张照片回来,照片上是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他对方桂荣说这是我儿子,他说你不要吵,也不要闹,咱们有话好好说。据传他这一“说”,前后说了两天三夜。这时的四瘌疤还不是徐总,只是个刚刚才发迹的包工头徐经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对这样一个焦头烂额的复杂问题处理得如此之冷静,如此之恰到,我母亲给予了高度赞扬,说他具有定国安邦之才。据说被他说了两天三夜说得憔悴不堪的方桂荣,第四天就和他去了民政办,进行法律层面上的技术运作。如今事已过去了十多年,方桂荣和丁凤琴一直在和平共处,徐总对丁凤琴疼爱有加,对方桂荣离而不弃,丁凤琴的儿子叫方桂荣大妈,方桂荣的女儿叫丁凤琴二妈,我好几次在天发广场、苏果超市看到方桂荣带着丁凤琴的小儿子,模样亲密无间,只是看上去她既像是这孩子的妈,也像是这孩子的奶奶和外婆。容颜毕竟敌不过岁月的风霜。
我母亲一直把他侄儿的这一家事作为美谈,作为榜样,以嘲讽一切摆不平家务之事的男儿,因此,徐总近几年来已无形中成了我们哥俩精神上的一座大山,令我们感到压抑。我因小时候不太待见他,欺负过他,加上长大后我们不是一个领域里的人,无论他徐总后来多发达,我和他都没什么来往。除了逢年过节偶尔在我母亲那儿遇上他,就是在每年的政协会议上,我俩都是市政协委员,但我们不在一个界别,他在经济企业界,我在科教文卫界,只有开大会我们才能时不时碰上。碰上了也就点个头而已。
徐总今年春节突然来给我拜年,二哥你好,老弟你好,一个热情备至,一个不亦乐乎,两人捶肩擂背,把兄弟间的手足之情一时演艺得淋漓尽致。早就想来看看我二哥了,一直穷忙啊一直穷忙!四弟事业如日中天,二哥我一直引以为自豪引以为骄傲啊!表弟徐总是江湖俊杰,而我是“革命的老同志”,都是斫轮老手,俩人在沙发上促膝而坐,一会儿纵论天下大事展望国际风云,一会儿又共同去追忆似水年华。他不入题,我也不去破题,两人一直在云中漫步。闲聊在中途戛然而止,没有一点迹象,他突然起身告辞了。他就是来给我拜年的,就是来看望一下我这位二哥的,就是来拉拉家常叙叙兄弟情谊的,没有任何事任何目的和任何“题”。
送走表弟徐总,我才知情况有点严重。他拎来的东西中有一颗是“炸弹”。如今的礼品都过度精美包装,已让人见怪不怪,一硕大华丽具有王者之尊的超级锦盒,说不定里面就是几块月饼,因此对徐总拎来的那些大包小包,无论怎样精致怎样花哨,我都没问内容。当然我也清楚,如今的徐总不出手拉倒,一出手是不会有失他的身份的。送来的东西中有给我的,也有给他二嫂的。名烟名酒的行情我当然知道,女性专用化妆品,这我虽外行,可我老婆懂。我发现我老婆突然眼一发亮,便知道了这东西也是知名品牌,价格不菲。这些都无所谓,收下就收下,谁让他是我的表弟,谁让他成今天的徐总了?此外还有一件,体积虽不大,但仅看那散发着绿宝石一样光泽的精致囊匣,便知其份量的厚重。我老婆眼尖,一看到匣上镶嵌着的金色小皇冠,便身体来了高潮一样地叫道:哟,劳力士!我的天,果然是一款型为探险家一号的劳力士高档名表!女人看包,男人看表,这一品牌时下已是男人身份的象征,谁拥有劳力士,谁就是绅士、名士、成功人士。这款表真不愧为世界名表,其奢华,其精密、其至尊、其霸气,一时真的能让女人心动能让男人勃起。我立即打开电脑,上网一查,这款型为探险家一号的瑞士劳力士表,香港、台湾价在25000人民币以上,大陆价则在30000到40000之间,这对于我而言肯定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礼品了,而是一枚“炸弹”。此时此刻,打死我也不再相信,表弟徐总的春节这一拜没有任何目的。
我是一小科局单位的副职,不掌握实权,而且我的年龄早已升迁无望,所有企图在我身上进行投资的人都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况且我也不是那种随便就能被一枪撂倒的人,我已是“革命的老同志”了。我的不寒而栗不是怕被炸翻,而是不清楚表弟徐总突然用上这么一颗重磅“炸弹”出于什么计划?我本来是一个清静坦然无所求的人,却好端端地被他弄得坐立不安如履薄冰了。此外,我的不寒而栗,是因为手表一下子又勾起了我一个沉痛的记忆。我从16岁以后从未再戴过手表,手表让我恐惧。这个表弟上门来给我拜年来暗地里“计划”我,用什么不好,偏偏要弄一款手表来?
我彻夜未眠。
三、道班
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早,太阳刚刚升起,晨雾还未散尽,有位白净瘦弱的小青年,骑着一辆半旧不新的二八型长征牌自行车,飞奔在天淮公路上,他时而吹着口哨,时而和树梢上的麻雀、斑鸠挤眼弄眉学着鸟叫……这位白净瘦弱的小青年就是我,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封盖了大红公章的介绍信,这封介绍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兹介绍钱小亮同志到你处报到,请予接洽。
我离初中毕业还有两个月,昨天我还是同学,这刻转眼间就已成了同志。我父亲在我成了“同志”的当晚,把他那辆半旧不新的长征牌自行车郑重地交给了我。这年我16岁,按顶替条件还小两岁,是我母亲弄虚作假迫不及待让我辍学去当了“接班人”。此时我哥已参军入伍,接班的任务非我莫属,我母亲虽然对她的四瘌疤侄儿关怀备至,视如己出,但在根本性问题上她还是分清孰轻孰重的——此时的四瘌疤已到建筑工地打小工去了,他只念到了小学毕业。道班房一溜五间,背北朝南,房前左侧有一沥青大油锅,漆黑的烟囱歪而不倒,正冒着浓烈的黑烟。一辆土制油罐平板车歪斜在一旁,瘸腿折把,浑身沾满了漆黑浓稠的沥青。房后右侧有一坡顶小土屋,麦秆覆顶,草帘作门,黄土墙上刷了两个石灰水大字:厕所。红艳艳的扁豆花正在这厕所的坡顶上,开得兴致勃勃。我拧刹停车,抬起左手遮着明晃的光线,把位于坡谷之间道班房前后四周瞭望环视了一遍。遍地油菜花浮动着的是金色的光芒,我抬手时那腕上手表折射出的则是银色的光芒,因为银色的光芒只有一个点,且是真正的金属之光,所以在春末夏初的乡间田野更显得耀眼夺目。
十里岔道班有六个人和一条狗,班长顾仁龙,机手大冯,保管范三斤,炊事员曹家英,代表工陈世杰和刘大疙瘩。那条狗,名叫汉奸。那天第一个接洽我的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正是这条叫汉奸的狗。汉奸是一条丑陋不堪的乡村土狗,瘦骨嶙峋,贼眉鼠眼,身上黑一块白一块,一看就知是一杂种。汉奸当时趴在道班房门口,正惬意地享受着阳光,是我腕上手表的金属之光,一下子刺痛他的眼睛,它一个激灵,蓦然跃起,像离弓之箭朝我射来。它一会对着我的自行车狂吠,一会冲着道班房大叫,蹿前蹦后,来人啦来人啦,来陌生人啦!尽管人狗言语不通,可传情达意却丝毫没有阻碍。班长出来了,炊事员曹家英用围裙擦着手出来了,代表工陈世杰刚拉完屎系着裤带从后面的茅房里出来了,在坑道里烧熬沥青的代表工刘大疙瘩把脑袋探出来了,在保管室里检修工具的保管范三斤掀开窗上的塑料皮把眼睛露出来了。除了去料场拖石料的机手大冯不在,其它人物一时均悉数亮相。班长顾仁龙看过介绍信后,这才给了狂吠不已的汉奸一脚,说,滚一边去,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小钱同志。全县那时有十好几个道班,和我一拔顶替的也有十好几个人,为什么会把我分到十里岔道班,这一直是个谜。十里岔道班位于西北部,离县城比较远,地旷人稀,天淮公路虽是省道,但十里岔道班养护的这一段路况较为恶劣,坡度起伏大,弯道多,地质条件复杂,有砂砾地,有软土层,持续阴雨或一下大雨,有的坡地就会塌方,有的路段就会过水,一过水就会出现坑糟,就会发生大面积翻浆。因此,十里岔道班工作强度非常大,六个人平时虽有分工,但都是兼职,上路段抢修时全部出动,人人头戴工作帽,个个肩扛十字镐。班长顾仁龙一直向总站打报告,要求给十里岔道班增加人手,现在人来了,班长上上下下看看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我刚出校门,我知道我在班长的眼里是一个不中用的家伙,我不仅瘦弱单薄,还有点女人样细皮嫩肉,穿着雪白的衬衫,戴着锃亮的手表,身上无论哪一处都与道班的环境格格不入。道班需要的是结结实实的壮劳力,不是学生娃。我也看出来,不仅班长,所有人包括狗汉奸,都不太待见我,没有热情欢迎的言词,也没有盛意款待的饭菜,中午和平常一样,就是一碗米饭,一盆青菜汤,一盆烧茄子。
我扛着十字镐上路了,我滥竽充数在十里岔道班养路工人的队伍中,人模狗样。不干活时我有鼻子有眼,很有人样,一干活立刻就原形毕露。几镐锛下来,不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残喘,就是骨头散架似地浑身瘫软,如同一条有皮无骨的狗,任谁也提掳不起来。冷眼睥睨我没用,言语讥讽我没用,既便拿刺刀捅我的屁股也没用。我不是懒,我是真的干不动,那十几斤重的十字镐要举过头顶,要筑在坚硬的路面上,一镐下去有时震得虎口针扎样的疼,却只嘣出一个麻点,修补一个坑糟要挥多少次的镐?挥不动镐去拿锹,可锹老大不小也不见轻,而且那筑出来的沾连着油渣的石子,任怎么龇牙裂嘴使劲,都插不进铲不起。使不动锹去拉车,可那浑身沾满了沥青的油罐车,沉得像一辆坦克,任你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你也不能把坦克拉出多远。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能,有一天我坐在地上忽地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一时把大家全弄懵了,班长说,小钱怎么了?谁说什么了?曹家英说,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不舒服就歇息。陈世杰说,城里的孩子,他哪吃过这苦。范三斤说,小钱别哭了,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哭,让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了你。大家问我我不答,说我我不理,我只一味尽情地哭。班长说,都去干活吧,让他哭,他哭一会就好了。班长说,他年小体弱,大家不要跟他计较,他能干多少是多少。
我尽管活干不动,但我还得要扛着十字镐人模狗样地混在其中,学校我已回不去,我不能再丢掉饭碗。再苦再累再艰难,也得要咬紧牙关挺着,哭,只能偶尔为之,天天哭招来的就不是同情而是厌恶了,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慢慢地锻炼,努力把自己锻炼得强壮一点,能干一点。我身子单薄年小体弱,但工作态度必须端正,镐挥不动可肩上要有镐,锹使不动可手不能离锹,班长说过“能干多少是多少”。一个星期下来,我就锻炼得蓬头垢面,又黑又瘦,本来每天晚上我在家是洗脚的,现在和大家一样倒头就睡,雷打不醒,我的臭鞋臭袜和臭脚,和其他人的臭,已臭味相投。我来时的白衬衫不但成了灰衬衫,而且还这一块那一块沾上了沥青,抠不掉又洗不掉,虽不如其他同志身上沾的多,但也很有点养路工人的模样了。
四、手表
我的手表突然不见了。我床上床下找,掀开枕头揭开被褥找,上衣口袋下衣口袋里找,小木箱里找,大桌肚里找,房前屋后找,小河沟边找,大树底下找,四轮车上找,菜畦地里找,茅房厕所里找,狗窝里找,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个遍,我的手表仍然没有找到。这是一块19钻的钟山牌全钢防震手表,这块手表让我母亲费尽周折动用了她能调动的所有关系,才如获至宝到了我家。手表虽不大,但对于我家来说却是一个“大物件”,它当时不仅是价值问题,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一定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它非常紧俏,有钱也买它不到,我母亲托了我大姨家的大女儿,我大姨家的大女儿托了她的对象,她对象找了百货公司主任批到了条子,才终于心想事成。这块表本是买给在部队当兵我哥的,哥回信说:家里来信收到,万分高兴,万分欣喜,我现在部队很好,作息全有军号,故不需要,且班长排长都没有手表,我戴了影响不好,我要继续发扬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争取更大进步。爸妈辛苦了一辈子,这表还是爸妈戴好。我母亲收到我哥信后,既没有把手表给自己戴,也没给我父亲戴。她一女同志,戴着这么一块亮霍霍的手表在家烧饭洗衣割草,还不被人骂死?没给我父亲戴,是认为我父亲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工作环境不太适合戴,此外她还认为我父亲已有了自行车,再戴上这么一块崭新的手表,很不安全。这“不安全”倒不是怕被贼偷了抢了,而是怕我父亲更容易招引那些农村大姑娘小媳妇。我家户口簿上的户主是我父亲,但真正的“一把手”无疑是我母亲。我母亲费尽周折弄回来的这块钟山牌手表,由于上述原因,因此一时谁也不属于,它被包在一块红绸布中密藏于箱底达一年之久。我家有这样一个重要的“大物件”,周围邻居谁也不知,每当看到有人戴着一块“二手货”的破表在我们面前甩来甩去,我们都会露出鄙夷的眼神,暗暗好笑。我们的幸福洋溢在心中。
我一直非常“惦念”着这块钟山牌手表,我知道我这样有点恬不知耻,就像我暗恋班上的学习委员李冰冰一样。李冰冰那时不仅是班上的班花,貌若天仙,而且她爸是我们县的公安局长。实话实说,一开始对于这块钟山牌手表,我真的想都不敢想,是我哥说不需要,而我母亲又把它藏入箱底谁也不让戴,我的欲望才蛇一样爬出了洞穴。我没有办法,我无法控制。我像有特异功能似的,时常能听到从箱底里发出的“嘀嗒嘀嗒”声,这声音撩得我心中的欲望之蛇舌芯长吐。我一边在自我谴责,一边又实在惋惜,这么一件珍贵的东西一直让它不见天日,实在理不应当。机会终于在我从“同学”转为“同志”后来临了,我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乡下道班工作需要有一块表“掌握时间”。我貌似平静,其实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对我母亲说:妈,能不能把那块表先给我戴,我哥一回来就还他?我母亲愣了一下,用一种奇怪而又陌生的眼光望着我,我不敢和她对视,怕她发现早已隐伏在我心中的那条蛇。我母亲笑了一笑,笑得不深不浅。她没有理由拒绝我,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说,好,这块表就先你戴,我们以后再托人给你哥重买。我母亲虽然是一女同志,但在处理重大问题上从不拖泥带水,她随即从腰上取下钥匙,开箱拿表。我母亲说,你爸的自行车,还有这块手表,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家当,现在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爱惜!现在这块表突然不见了,天啊,这怎么得了?
我找得满头大汗,找得两眼通红,我说,求求你们了,别跟我开玩笑了,把手表给我吧?没人理我,没人跟我开玩笑。班长顾仁龙,机手大冯,保管范三斤,炊事员曹家英,代表工陈世杰和刘大疙瘩,抽烟的抽烟,下棋的下棋,洗衣的洗衣。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再找不到问题将越发地严重,就像一个落水的儿童,获救的黄金时间只有那么多。看着大家对我的“生死攸关”如此漠视如此不以为意,我的承受力终于到了极限,我上前一把掀翻了班长的棋盘。我彻底崩溃了。
谁也没料到我会作出如此惊人之举。和班长下棋的大冯嘴张得像吞了一只大馒头,噎得两只眼球都已无法转动。飞起的一枚棋子砸进正在喝水的刘大疙瘩碗中,砸了他一脸的水花,他像被崩了一枪似的魂给崩没了。平时还能处之泰然的班长顾仁龙,这会也愣怔在了那儿,手中的一枚棋已没了下落的地盘。风暴来临了,我没想到我瘦弱的躯体里竟然会生发出如此强劲的核能,我大声咆哮道:我的手表被人偷了!既然没人和我开玩笑,事情的性质就显而易见了,那就是被“偷”了。那年月里,偷个瓜果李桃,偷只小鸡小鸭,还不大要紧,但倘若偷的是手表,那可不得了,那可算是性质十分严重的大盗。班长脸色铁青,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桌上猛地一拍,香烟、火柴、茶缸和散落在桌上的棋子,一下子全跳了起来,他说,小钱,你他妈胡扯个啥?东西不见了就好好找,发你妈那门子疯?谁偷你手表了?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被班长这么一“拍”,终于决堤了,用“涕泗滂沱”来形容我那一刻的丑态一点也不为过。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说班长,你怎么知道我没好好找呀,我找得已两眼发黑两腿发软了呀,我说班长我告诉你手表找不到我肯定会疯的,这块手表是我母亲找关系走后门费了老大的劲才批到的条子,它是我们家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两年多才攒够了钱买的,这么值钱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我手上丢失了我就是败家子。我说班长我难过呀痛心呀,十里岔道班还是全县公路系统的先进集体、红旗道班、雷锋式标兵呢,你看这墙上的奖牌、锦旗,徒有虚名呀,雷锋拾金不昧,助人为乐,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可我的手表不见了我痛不欲生你们却不闻不问,春天般的温暖在哪里呀?班长突然斩断我的话,大声叫道:住嘴!又把桌子一拍:开会!我的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哭诉,显然让班长不敢再漠视,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手表不是一根针,遗失了不好找,手表也不是一张纸,能折折叠叠随便夹在什么地方,这么一块崭新的手表,就是在不开灯的黑屋子里也一眼就能看见,现在不翼而飞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怎么能行?他是一班之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开会是必须的,彻查是必须的。他的一声“开会”,没两分钟人就到齐了,会议室就是吃饭的堂屋,一盏昏黄的25W白炽灯泡吊在半空中,把每个人的人影放大变形投射在地上和墙上,很有点谍影重重的意味。曹家英之前正在厨房洗脚洗屁股准备上床,不知班长棋盘被掀,她一边斜身扣着裤子一边问,这么晚开什么会?一向以班副自居的大冯说,别婆婆妈妈,紧急会议。
(未完待续)